三 孟尝君与另外三位公子有什么不同?
先说《冯讙客孟尝君》。
一个叫冯讙的人,穷得养不活自己,于是到孟尝君门下混饭吃。一次,孟尝君要派人到自己的封地薛国去收债,冯讙便主动跟孟尝君请缨。但到了薛国之后,冯讙却假传孟尝君的命令,把债券全部烧了。事后,冯讙跟孟尝君讲自己这么做的道理:
“君云‘视吾家所寡有者。’臣窃计,君宫中积珍宝,狗马实外厩,美人冲下陈。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!窃以为君市义。”
“我出发前您跟我说:‘看我家缺啥,你就买点啥。我暗地里一琢磨,珍宝、名犬、宝马、美女您都有富余,就是有点缺德,于是我就给您投资做慈善了。”
孟尝君开始还不大高兴,但不久后他被齐湣王赶出朝廷,就发现冯讙这么做是有道理的。他车驾距离薛地还有一百多里地,薛地的老百姓就“扶老携幼,迎君道中。”
冯讙又跟孟尝君说:“狡兔有三窟,薛地才是一窟,我再给您开挖另外两个。”于是冯讙跑到魏国去为孟尝君炒作,促使魏王要拿“金千斤,车百乘”聘请孟尝君为相。齐湣王因之感到压力,就把孟尝君迎回齐国当宰相。冯讙又跟孟尝君建议:
“愿请先王之祭器,立宗庙于薛。”
这个要求的功效何在,今天的人未必容易明白,所以需要解释一下。“凡邑有宗庙、先君之主曰都,无曰邑”,这一来,薛就成了齐国的一个都市级别的地方。
更重要的是,薛本来地理位置比较尴尬,它是齐国领土,但跟齐国本土之间隔着鲁国,向南却和楚国接境。楚国攻薛很容易,而齐国把薛丢掉,则完全可以只当是大树修枝,无关痛痒。有了宗庙之后,孟尝君就可以借此来要挟齐王。果然,一次楚国攻薛,孟尝君托人跟齐王暗示了一下“先君之庙在焉”,齐王就不得不立刻出兵救援了。
由此看来,孟尝君号称经营三窟,但真正的关键,还是薛地的兴废。《史记》里更是说,到齐襄王的时候,孟尝君凭着薛地,“中立于诸侯,无所属”。
就从这一点看,孟尝君和战国四公子中的其余三位,大不相同。
众所周知,齐国的孟尝君田文,赵国的平原君赵胜,魏国的信陵君无忌,楚国的春申君黄歇,并称战国四公子。而《史记》讲平原、信陵、春申三位公子的故事,对他们如何经营自己的封地,就没怎么涉及。四公子中功业最大的信陵君,今天甚至没法考证出他的封地到底在什么地方。
此外,那三位公子还有些明显的共性,也是孟尝君所不具备的。
先看平原君。赵王对平原君始终信任,因此平原君也就不断对赵国发挥着或好或坏的影响。和孟尝君一样,此人生活是很腐化的,到赵国生死存亡的关头,邯郸老百姓已经炊骨易子而食的关头,他仍然“后宫以百数,婢妾被绮縠,馀粱肉……器物锺磬自若”。这时有人提醒他说:
“使秦破赵,君安得有此?使赵得全,君何患无有?”
于是,这位请平原君掏腰包改善一下军队生活。一番话说得平原君很紧张,赶紧照办。可见他很清楚,“赵亡则胜(‘胜’是平原君的自称)为虏”,自己的命运,是和赵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。
信陵君似乎在四公子中才华最大,品格最高,他一生最大的功业,是解邯郸之围和率领五国联军在河外大破秦军。而这两件事所以能做到成,前者首先是靠偷到了魏王调兵的虎符,后者则是因为魏王给了他任命。事实上,他一生起起落落,完全取决于魏王对他是否信任,不信任,他也就只能以醇酒妇人而终了。
信陵君在赵国期间,一度是想丢开魏国不管的,这时有人劝他:
“公子所以重于赵,名闻诸侯者,徒以有魏也。今秦攻魏,魏急而公子不恤,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,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?”
话没说完,无忌公子赶紧备车回国救魏。这是信陵公子也离不开魏国。
楚考烈王还是太子的时候,春申君黄歇曾帮助他逃出了秦国。后来春申君能在楚国得势,这是根本原因。相楚期间,春申君日夜担忧的,也就是失去楚王的宠信,所以考烈王生不出儿子,他就忧心如焚了。《史记》所写的春申君的结局,那故事诚然近于小说。 但李园的妹妹所说的那番话,却着实可见其处境:
“楚王之贵幸君,虽兄弟不如也。今君相楚二十余年,而王无子,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,则楚更立君后,亦各贵其故所亲,君又安得长有宠乎?非徒然也,君贵用事久,多失礼于王兄弟,兄弟诚立,祸且及身,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?”
一旦失去楚王的庇护,他就一无所有。
总之,平原、信陵、春申三公子的权势,似乎都来自他们在朝廷中的地位,他们的个人命运,也和自己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。
回头还看孟尝君,差异就显出来了。在齐国政府中被边缘化,对孟尝君有一定影响,但并非致命打击。有时候,齐国倒霉,对孟尝君来说甚至是机遇。导致齐湣王垮台,齐国几乎覆灭的那次各国联合攻齐,孟尝君很可能就是策划人之一。
有此差异,当然可以从个人品德的角度去理解,但很大程度上,恐怕还是齐国的政治体制,不同于其余各国的缘故。
也许可以这么说:其余三位公子已经差不多是中央集权模式下的权臣,权力再大,对王权也有很强的依附性,跟霍光、王安石、张居正等同类;孟尝君则还有点西周旧社会里的封建贵族的意味,跟郑国的共叔段、鲁国的三桓、晋国的六卿更有可比性。
田氏代齐流血不多,但正因如此,对齐国的旧体制,也就没有根本触动。齐威王以来的改革虽多,但深度是不如其余各国的,因此齐国封建贵族政体的尾巴割得最不干净。齐威王早年曾不理政事,但齐国政府照常运转,可见君主之外还有相当强势的政治力量;孟子跟齐宣王说,“不得罪于巨室”,大概也不是空谈,齐国确实还比较多独立于君主权力之外的大贵族,——这一点在诸侯亡秦,楚汉相争的时候表现得特别明显。那时齐地最强大的势力,是田儋、田荣、田横兄弟这一伙,他们是田齐的宗室,跟齐王的关系却已经比较疏远。项羽想扶植末代齐王田建的后人跟他们对抗,但完全不是对手。
战国时代,齐国是唯一没有实行郡县制的国家 ,而有一个所谓的五都制。临淄固然是首都,但此外还有平陆、高唐、即墨、莒四个都城。五都制的情形今天无法考据得很清楚,大概,比之封建制属于集权,较之郡县制则该算分权,可以认为是封建和郡县之间的一种过渡形态。